我相信每个年纪尚轻、还没有建立起真正生活的人都有这样的时刻：像个游魂似的，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里瞎逛。

        我了证明自己还不是很老，一早带着单反出门，在曾经居住过的石库门弄堂里瞎逛，边走边拍，乱走乱想。

        晨曦的弄堂，还蒙着昨夜的雾气，暗淡着蒙蒙未开的细碎声响。地上潮湿，梧桐枯叶飘落满地，这画面让人勾起城市寂寞人的那种漫漫长夜和无人能解的惆怅与泪水，颇似李清照写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现在还只是清晨，光景却有黄昏之境。

         走在弄堂里，窄巷里女人走出来，手里还拿着痰盂，往弄口的倒粪站走去，清洁工在大力扫着隔夜的垃圾，四周溢着一股难闻的粪便腥臭。青砖墙上植着夹竹桃树，粉红色的花朵，相衬着这恼人的腐朽气味，愈发显得这城市永远存在着落差和对比。

        老爷爷、老奶奶，甩动着手，拍着掌，发出声响，一路迈着想要“活久一点”的脚步从我身边走过。我拍着照片，他们定然会多望我一眼，甚至频频回头。那个从窄巷里走出来倒痰盂、穿着睡衣的中年胖妇女，很不友善地对着我的相机说，“你拍什么”？我说我又没拍你。她的音量足以震下树梢上的鸟，而我的音量大概连她都没有听明白。所以她又讪讪然，像是等不及我回话似的，自讨无趣地走去，一身金丝红布面的睡衣，让我错以为太阳已经落到地面上来了。

        转角，发现小时候常去吃的点心店依然健在。孩提的时候，奶奶每次带我出去回来时，总要到这家点心店吃一碗小馄饨。小馄饨是点心，给舌头和胃的一点心意，吃了可以当没吃过，回家还要吃晚饭的。小店做的小馄饨皮子薄而泛黄，微微露出一点肉馅，清汤见底，漂着碧绿葱花、鲜黄蛋丝、粉红虾皮，加点猪油，香气袭人。吃的时候，那邹纱的皮子滑入口中，那点鲜肉只在舌鄂间绽放一下便消失，滑腻腻的顺势倒入喉中，鲜美异常，足够好吃。于是，我进入店内再点一碗小馄饨。可惜，似乎再也吃不到当年的滋味了，难道是我的脾胃和心情都发生了变化，还是当年的美味确实已成广陵绝散。或许，在最饥饿的年代、味蕾最敏感的时刻出现的美食，如同正当年华情感最旺盛的时候出现的人，永志不忘却也永不再现。

        穿梭徘徊走出弄堂，有些累。

        弄堂对面有一家咖啡馆，择靠窗位置坐，恬淡看弄堂。阳光、旧街、老树、我 ……。

        从弄堂里，看见一个女人疾步走出来倒垃圾，竟是一身金色睡衣。阳光突然有了嬉戏的对象，洒在金色睡衣上，像过圣诞节般的金灿灿。

        一切安逸。

        一切都不张扬地存在。

        目视弄堂，看见以前的“老虎灶”，现在变成了小发廊。过去的杂货店倒是依然如故，只是变成了烟酒专卖店。弄堂里的杂货店我们称之为“烟纸店”，店面都很小，日常家用的货品却很齐全，而且价格便宜，信封可以买一只，信纸可以买一张，香烟可以论支买。我记得最深的是，小时候常常在烟纸店里买糖果 —— 奶油咸味糖，一分钱两粒，甜嘴又甜心。记得烟纸店的门板上有一扇小窗，一尺见长。我那时候调皮，小店门板关好以后，我和小朋友常常猫着腰在小门上敲一下，等老板将小门打开：“谁啊”，我们顿作鸟兽散，老板一声“小赤佬”，小门“吱”地又关上了。不过，我倒是有过一次与小门打交道的经理。一天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肚子疼得不行，大呼小叫，奶奶也慌了神，赶紧去敲小店的小门，老板递了瓶十滴水出来，奶奶慌忙之际连钱也买有带。老板说“老邻居，不着急不着急”。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敲那扇小门了。

        面对弄堂，眼睛微微一闭，浮现出许多熟悉的景象。那独有的石库门造型，整齐划一如兵营式一门一户地排列，还有天井后不太宽敞明亮的前客堂、对着那油腻漆黑的狭小灶披间。而灶披间的楼上，却是颇为小资且又最引人遐想的亭子间。那时候，弄堂口总有许多老人在孵太阳，他们安详地聊天，享受着当年唯一慷慨而阔绰的阳光；大弄堂内始终有孩子们在热烈地游戏，他们欢快而不知疲倦地喧哗着；小弄堂里始终有一些阿姨们在洗衣服、刷马桶、煽煤球炉，她们毫无怨言地成为弄堂里最忙碌的人……。它就像一组组略带灰色的黑白照片，即使质量欠佳，但却印象深刻，牢牢地成像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咖啡馆最合适脑子漫游。

        回忆是一条通往过去的小路，在那条小路上或停或奔，或歌或舞，都不会受到指责，也不必会担心掉进陷阱，因为那条小路自始自终都属于自己一个人，一个人的狂欢，一个人的忧郁、一个人的沉默、一个人的诧异。回忆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拾穗者，在空旷的土地上捡拾着自己的脚印，孤独而美好。

        起身，猛然忆起张爱玲说过的“华丽之都，苍凉的心”。

        张爱玲的苍凉手势，在这里成了我的挥别手势。是啊，人生就像一场又一场的挥别，不论彷徨少年、青春哀愁、哀乐中年、凄清暮年。

        挥别属于每个人，注定忧伤漫漫，追忆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