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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客

残 荷 三 记

已有 5649 次阅读2009-1-1 19:14


流雪回风——伤感的倾诉

      那一年冬天,下了雪。
     苍苍茫茫,弥弥漫漫,阴霾如旧。
     断桥,枯柳,颐和园西堤。我倚寒独坐,心也如这飘雪的湖面,空濛寒远。朔风起处,掠过一片雪雾,寒鸦点点,冰在雪的下面发出沉闷的断裂声。
     一袭暗红的长衣被掩在漫天风雪里。我的眼里含满泪水,不知是因为霜刀雪剑,还是因为心中那份被践踏了的情感……



     在结了冰的湖面上踽踽独行。风雪渐停,云消处,一轮惨淡的夕阳挂在远处玉泉山的宝塔尖上。凝眉远望,一片雪中残荷映入我的眼帘。在夕阳的余晖中,枯枝如铁,残叶如旗,无言地挺立在天边。逆光的雪野如一幅悬挂于天地间的巨幅素笺,残荷已洗尽铅华,粗头乱服的抽象线条,或盘复缠绕,或独立一枝,若笔笔中锋的墨线,在巨幅素笺上跳跃。呵,我看见了,草圣张旭被一头乱发,狂歌当哭,傲岸的目光中,如椽巨笔纵横挥洒,大泽龙蛇般在天地间书写着人世的苍凉!苍凉浸入残荷的肌骨,肌骨僵卧,述说着对生命的渴望。我双膝跪倒,伏在雪上,久久地凝视着。那枯枝上结着冷冷的冰,那残叶上复了白白的雪,一抹落没的夕阳,在雪地上投下冷隽而幽寂的影子。风雪夕阳中的残荷,已没有了“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娇娜,亦没有“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灿烂,更没有“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凄清,留下的只是一片难以言述的悲凉!
     悚然,惶然,我惊骇于生命在这冬天里的狂歌悲舞,眼里已没有了那凄凉的泪,血管里涌动着沸腾的血。我端起相机,目之所极,镜头里掀起一阵阵情感的波涛。没有构思,没有选择,任凭一种真实的情感奔泻而出。快门声里,生命在歌唱。
     香消菡萏,露冷莲房,前人爱荷,喜其花,其实,玉损香消之后,亦不过叹人生无常,洒一掬清泪,辗转悱恻,以为人生至此绝矣!
     冰铸枯枝,雪复残叶,我独爱荷,雪打霜欺之际,又成一大境界。生命至此得到升华,死去的只是皎白酡红的花和擎雨迎风的叶,不死的是荷!一种神圣空灵的图腾,一只火中再生的凤凰。情人已逝,爱情长在,庙宇倾颓,神明长在。在坚韧的残枝和幽寂的倒影构成的意象之中,发现了永恒。



     摄影是一门非常客观的艺术,它借助于现代的科学技术忠实地记录下客观物象。它可以表现美,但美的刻板,美的冰冷;它可以表现丑的淡然,丑的残酷,艺术家的主观情感被无情的快门钉死在胶片上。用它来记录历史,它公正而客观,用它来表现活的情感,则僵硬而冷漠。但在这残荷面前,在这大自然蕴籍的顽强的生命面前,我的情感终天和它融通了,一种人在真实的大自然中产生的真实情感。“不是情人终不见”,一念真诚,得入三境,美之至,情之至,悟之至。



   读禅语“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终有所悟。




大音稀声——语言的极致

      一切的开始都无从所知。当你在极度的伤感,难言的悲痛中按下相机的快门时,是情感的潜意识触动了你的指尖,指尖通过快门按钮传达的信息在百分之一秒内就定格了,现代科技的发展,将人的情感在艺术形式上的表达从时间上推向了极致。无论前期的准备如何(人生经历,学识培养,技术训练,感情激发)没有哪一种艺术手段像摄影这样极致,通常一个艺术作品的创作过程在时间的表现上为一个区间,而摄影在时间的表现上为一个点,而且现在这个点正在越来越小,现代科技的发展将电子快门的曝光时间缩短到八千分之一秒,时间虽然是无限可分的,但在技术的完成可能性上,八千分之一秒已经是极致了。“谁抓住了瞬间谁就留下了历史”,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无论是激情燃烧还是火箭升空,按下快门的瞬间决定了你对事件的看法,一种朦胧的潜意识被时间的利刃横砍一刀,留下的是血淋淋的真实,此时,谁也无法掩饰自己,选择了摄影,就把自己推到了绝路,只有坦白交待才可生存。当悲伤的泪水蒙住双眼,雪上的残荷已是一片迷茫,心弦触动了快门,迷茫幻化成真实的影像,情感已曝光在底片上。瞬间——无法伪装的事实。



     摄影艺术在时间上的极致导致了其它技术手段的极致——构图的精致和曝光的准确,以保证事实还原的真实性。这种真实,将情感的表达推向最高潮。



     图像自身的要求决定了物像在确定画面中的经营位置——构图。无论是寒江独钓亦或是急管繁弦,人的心灵节奏应和着自然的节奏,主观和客观的完美统一,自然物像成为艺术家心灵情感的表征语言。大自然中,日出日落,阴晴雨雪,人的心跳血压,喜怒哀乐,都是节奏的表现,节奏在构图中是鲜活的律动,生命的语言。《枯荷和它弯曲的影子》——哀婉淡远,《急管繁弦》——悲痛欲绝,缓轻急重的节奏在不同的画面中流淌,淌入人的心间,哀伤的情绪像雾一样弥漫在血管和神经的每一处角落,摄影家的情感在节奏中得到不同的表现。这种节奏通过点、线、面的经营与光影的变化。在24×36mm小小的底片上,表现出无限的情感世界,当这方寸之小的底片放大成巨幅照片时,若没有精致的构图,其缺陷和瑕疵也被成比例放大,此时干扰视觉形像的卑劣语言将成为情感表达的巨大障碍。“多余的话一句不说”,构图的极致即是语言表达的极致,依靠后期剪载完成画面,显然是语言含混,犹疑不定的表现。



    准确曝光是摄影还原物质本像的重要技术手段。冰雪的拍摄尤其困难,从单体雪花微乎其微的烁烁晶体到茫茫雪野蔽日遮天的洪荒,因光照的角度,强度和冰雪的体积,面积的不同,会产生捉摸不定的反光,这种反光会给相机提供错误的信号,从而导致拍摄的失败。有时更因为摄影家当时的心境,情绪不同而对某种光线特别敏感,而这种主观情绪的敏感在百分之一秒内固定在底片上,因此成为结论——作品的诞生!《思想者》将残荷的纹理,阴影的幽深和雪地的晶萤,甚至每一颗雪花的绝妙反光,周围雪体微秒的灰度对比都表现的淋漓尽致,这是目前的绘画技巧和印刷技术无法还原的,只有观看摄影原作时才可以得其真相,这是摄影的极致,这种极致的语言给予摄影一种极致的魅力。《荒原》将自然光中最亮的部份(冰面的阳光反射)和最暗的部份(荷叶背光的阴影)集中表现在一幅画面上,极致的明暗予示着悲剧的苍凉与辉煌,是摄影家运用光照的角度来表达语言的极致,此时准确曝光已显单薄,控制曝光成为表达思想的手段,而控制的程度也成为极致!



      当情感通过客观物像升华为思想和精神时,艺术已成为极致,而摄影这种在完成时间上成为极致的艺术,正需要一种极致的语言来表现草木本心,日月精华,自然万物周而复始。无从所知的开始是原始的冲动,精神世界的升华是人类思想的结果,没有思想的种籽,人类繁衍的只是躯壳。
优良的种籽,只有在极致的状态下,才可以得到充份的培育。于是有远上太空的遨游,有沉睡千年的储藏,空间和时间改变了生命的基因,当种籽再次发芽时,生命的本原已得到了升华。




荒原残照——悲剧的诞生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夏日骄阳中的荷,是水面上的狂欢节,摇摇曳曳,灿灿烂烂,远看接天蔽日,近看一叶擎天,碧波之上,重又复着叠叠层层的绿,风吹过,波波相连的,竟是那荷叶的浪。波上面,一枝枝白的优雅,红的痴情,玉洁冰清的荷,痛饮着阳光,千杯万盏,一醉方休,醉出了别样红颜,醉出了无穷碧骨。六月的灼热阳光下,她骄纵着烈性的情焰,任玉骨娇颜尽情燃烧,冲天火起,烧红了连天的晚霞,恣肆狂放,生命的欢歌不加任何掩饰,在九霄之上飞翔。原欲的生命呈现出生命的本来模样,没有羞怯,没有畏缩,不在乎风的潮讽,不在乎云的诅咒,纵然是暴雨倾盆,恶魔般地撕碎娇禾农的瓣,一层层的剥离,挺挺地露出纯真的赤裸,娇嫩的莲房高傲地迎着冷雨,诉说着至性真情。曾看过黄永玉先生的风荷雨荷,深黑的墨底如阴云满天,几抹浓烈的纯红,雨中的花瓣如燃烧的圣火,让人动情凝望的,竟还是那裸露的莲房,又一代桀骜不驯的生命,即孕育在那如玉的华贵之中。



    夏日里最后的一缕阳光燃起烈焰,荷在烈焰中跳舞,燃尽了无所奉献的浓情,燃尽了无所告白的真诚,燃尽了难以禁锢的芳心,把久蓄的爱和欲化为灰烬……秋风起,荷欲残,朔风吹,荷欲归,魂归何处,茫茫风雪路。在燃尽了浓红淳绿之后,不死的荷喘息着,倒卧在雪地冰天之中。冰如冷的铁,残荷的身躯,被裹在这铁的坚硬之中,没有了婀娜的摇曳,只有弯的线或直的线,还保持着瞬间焚毁时的身姿,身后幽深的影子,在重温远逝的梦。情已燃尽,梦不再来,思想却在冰冷中清醒。情为何物,爱在何方?当你的生命灿烂如花时,情就是旗帜,爱就是信仰。旗帜引导生命奔跑,信仰即是生命终极。为了信仰,燃烧了全部的生命也在所不惜。生命美如斯,因为信仰的存在。信仰是人间美的极致!



     爱燃尽了,信仰消失了,美毁灭了,悲剧诞生了。
     冬天的阳光洒在冰原上。起风了,裹挟着北方狂暴的沙尘,肆虐地穿行在残荷僵直的枝干之中,残存的叶片刀一样划破冬天的暴烈,在寒风中飒飒作响,像铁做的旗帜。依然有旗帜存在,虽硬如铁,但喘息后的生命已不再需要温情。风住了,沙尘洒落在冰面上,使冷硬的冰面多了些许宽厚的感动。冬日西斜的残阳已没有盛夏的灼热,却有着黄金一般的光芒。黄金洒在冰原上,没有灿烂,却有辉煌。黄金罩在残荷上,没有娇艳,却有高尚。我想起了晋陕高原上那片厚实的黄土,那夕阳残照下一片悲壮的荒原。连续好多年,我痴情地在这片荒原上独自行走,是为那荒原残照中一座神密的古堡,古堡在荒原上时隐时现,它经常在一抹明亮的阳光中升起,定睛细看,却又被阳光蒸发,升腾在无际的浩目沙之中。那古堡不知建于何年,毁于何代,但有它在荒原上,荒原上就有了希望。这希望,就是崇高的信仰!信仰落到了沙尘掠过的冰原,残荷竟也如同那荒原上的古堡,在残阳的明亮里熔铸着一片辉煌。残阳如血,残荷绝唱,唱出一曲悲怆的咏叹!悲剧是什么,悲剧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悲剧是什么,悲剧是将毁灭的悲怆升华为崇高的信仰。当生命隐没在黑暗之中,灵魂即将升腾。凝望着残荷倔强的身影,悲剧的伟大与崇高即诞生在这莽莽冰原上。



    生命在我们这片土地上是最华美的乐章。当生命以有形体欢歌时,她的动力是情感,情感如火,如水,如风,当生命驾驭不住情感时,就消失在一片迷茫之中。大道无门,生命无门而入,不是毁灭,就是升华。我深信精神的存在,当廉价的欢乐与悲哀将生命推向毁灭时,她深刻地反醒尘世的浅薄与浮华,举起智慧的旗帜,越过无门大道,朝着神坛上永不息灭的圣火走去,神坛上腾起冲天烈焰,生命在烈火中幻化为永恒的精神。
涅槃了,火中的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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