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二月，行色匆匆。似有似无、渐缓渐疾的蒙蒙春雨，从河南古陈州淮阳一路飘飘落落，悄无声息地在皖南古徽州的白墙黛瓦间弥漫开来。风一程水一程，我挟着风雨，快门声频频响起，却失落在人祖庙前太昊陵旁绵绵悲唱的村妇吟泣当中。飘没于皖南民居古祠大屋的雨滴空阶之下。魂哪里去了？二月里迷迷茫茫的心绪中，心亦不知所思，按动快门的手指竟然也是无意识的动作。魂到哪里去了？猛然间响起的电话铃声过后，话筒传来编辑的催稿声，方知迷茫之间竟然忘记了发稿的时间，抱歉之余急忙铺纸提笔，半晌却写不出一个字来，魂到哪里去了？我的思绪仍然在人祖庙会的震撼与皖南民居的痴迷中游荡。

　　看到过多少影友的作品，一次“采风”归来，少则数百张照片，多则几十卷底片，浏览之余能挑出的作品了了可数，细斟酌却又与当初拍摄时的激动相差甚远。之所以悲哀地将采风加上引号，是因为不知采的是时尚之风还是风之后留下的涟漪。而风之源呢？风之魂呢？风留给摄影的是影像的思考还是视觉的愉悦？高者自愧，低者自得，因高者没有见到心灵的震撼，如心电图曲线真实的记录；因低者见到大奖的诱惑，如街头作秀的炫耀表演。魂到哪里去了？能见到自己的魂吗？

　　先从人祖庙会说起。每年从阴历二月二到三月三，是人祖庙会。谁是人祖，老辈尽知，现在的时尚青年知识结构发生变化，知道伏羲氏是老祖宗的不多了。二月十五、十六两天是正日，山东、山西、河北、河南、湖北、安徽皆有过来赶会之人。赶会做什么，烧香、还愿、治病，拴娃娃，送纸扎的牌楼，求泥捏的泥泥狗……诸多活动，一句话，与神沟通。搞摄影的来做什么，当然是拍照片，从照片上看到了什么，赶庙会的人。照片上的人好看还是庙会上的人好看？当然是庙会上的人好看。为什么，谁的心里都清楚。再说徽州古民居，碧水青山，白墙黑瓦，一处处以宗族为中心的古村落聚族而居，一个个以经商而致富的富商巨贾富可敌国。岁月流转，金钱散尽，只留下芸芸众生默默耕耘，唯有不变的，是祖宗传下的姓氏和依山傍水的老屋。扛着相机的摄影师来了，擎着画夹的画家来了，支颐沉思的诗人来了，山水之幽，怀古之痛，感叹之后，照片、画稿、诗句如高墙上的青苔，班驳陆离，古徽州的魂哪里去了？

　　一个魂字，让多少人却步不前，让多少人江郎才尽！是一游客倒也罢了，猎奇而已，怀古已是高人，可偏偏说自己是艺术家呀，看得见老祖宗的魂吗？看得见自己的魂吗？没有魂的作品，躯壳而已！可世界并不如此，亦真有高人，亦真有灵魂，言犹如哑，会意不说，于是真人活在自己的灵魂里，可是老百姓一脸虔诚，怀着对艺术的神圣，是要耍弄点看得见的物事崇拜崇拜，若天马行空般游魂飘荡，这摄影，这绘画，这诗歌，则言而无形，不知其可也！

　　忽然想起了引魂幡，二月十五，在人祖庙会，清明节，在徽州老村，中华大地上的芸芸众生，借这幡，将自己的魂与老祖宗的魂，连在一起，迷茫中突然一条清晰的纽带，将现实与远古，艺术与生活，紧紧地连在一起。祖宗去了，看不见；心里空了，看不见；悲喜哀怒，看不见；因为那是对神啊，神能让你看见吗？因为那是在寻找灵魂啊，灵魂看不见，谁又知道你是在搞艺术？在二月十五的人祖庙会上，我看见了送给人祖爷的牌楼，秸杆扎成骨架，彩纸裱出砖瓦楼台，人祖爷伏羲赤膊围草裙，在跟你说话，香烛的烟气裹着百姓，现实与远古的交织中，灵魂的符号一个个跃出，摸子孙窑，拴泥泥狗，空灵的心中骤然涌动着活的灵魂，看得见吗？能看见，在一条超越时空的大道上，祭祖、朝拜，在引魂幡的指引下，都看见了。当你把一个看似荒诞的活动剥髓去表，把一个象征意义的符号抽象出来时，心里顿时踏实了，自己明白，别人也明白，不会再为拍什么迷惘，不会再为别人理解不理解而痛苦，招魂的幡在飘，魂兮归来。终于明白了，有人洋洋洒洒地写出了几十万字的符号学，看得头疼也不知所云，西方美学家喜欢弄得很玄妙，其实就是引魂幡呀，父老乡亲一看见它，心里就明白了许多物事，可能弄不明白几千年的文明史，可能弄明白自己和老祖宗的关系，亲爱的摄影家们，你的镜头能够聚焦这简单的符号吗？想起小时一次高烧，父母将医生开的药物给我灌下，可依然哭闹不止，而没有文化的外祖母把孙孙抱在怀里，长腔短调，哼哼唱唱，引幡的歌词也许是老祖宗留下的俗语，也许是祖母现抓哏的吟唱，居然让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沉沉睡去，安静酣然，是魂的召唤吗？

　　清明节的古徽州，引魂幡在黄灿灿的油菜花间舞荡，飘摇之间沿着田埂走进粉墙黛瓦的古老民居，门楼、窗雕、客厅、祠堂，眼花缭乱之中，久久萦绕于怀的，竟只是那高高耸起的马头墙。马头墙无言，然而一幅幅照片跃入眼帘，分明告诉你，我是古徽州！是魂的召唤吗？亦或是符号的昭示！在感性与理性之间飞升，剥离出赤裸裸的精神符号，有了符号的象征意义，魂之归其所归。完整的世界不只是堆砌的物质构成，完整的生命也不只是优美的肉体线条，面对精神的游荡，魂不可离去！精神与符号之间的缝隙，正在游动着生命的轨迹，轨迹上指示的路标，是千千万万灵魂行走的标志！千年老宅，万年人祖，人类对于自我主观意识的自信，形成了艺术表现中的形象印记——符号的凸现，抓住了符号的表现规律，使视觉表现突破表层现象而深入内部，直接反映与物象依托的灵魂。对于无序的或具体的，精神感受或物象传达，通过理解、归纳、剥离、升华，用具体的、相对固定的符号表现出来，则一目了然地让人们明白，事物的精神与灵魂安于何处，立于何方！

　　我走出人祖庙的香烛烟火，我走出古徽州的雨滴空阶，蓦然回首，魂不可离去！
                                  　　　二零零三年四月八日于六石佛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