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前信手拍摄的一幅照片《天安门小夜曲》曾有幸入选14届全国影展，又被大型画册《百年天安门》收录，以当时小人物的心态，则不免惶惶然，飘飘然。记得某位影友问我拍摄经过，遂以调侃之言相告：“1984年国庆之夜，拍了一天的节日盛况，相机里的胶卷还剩几张片尾，就走进天安门正中城门洞，从里向外拍了两张城门洞的全景，扩印出来一看，极一般，随手一撕，见其半幅尚有新意，放大投送国展，意外中选。”话是玩笑，真情是拍了全景又拍局部，中选的这张底片号恰是36。

　　世界上的事就怕琢磨，牛顿看见苹果掉到地上就发现了“万有引力”的定律，这偌大一座天安门的图像，你把它按对称的规律一点一点撕开，保不齐就会出现一个精彩的局部，用做学问的话来说，这叫“解构”，只不过有人真的用手撕照片，有人则在相机里用取景框去套取所需要的精彩局部。如果你没有驾驭复杂物像的能力，那么尽可能地将它分割，分割的过程中难免会出现一些意外，这意外之得虽然不见得人人称赞，但起码是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的基本点，首先是观察事物和表达事物的方法不同。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曾经有过一个著名的哲学命题：“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即一尺长的木棒，每天截取其中的一半，则永远分割不完。用现代科学的技术保障来验证，就是物质无限可分的原理，分到了原子、中子、质子，已经是物质的存在形式，而不是表现形式。可摄影是视觉艺术，一定要有看得见的物像，因此“无限可分”作为一个科学命题的存在对于艺术表现并没有实际的指导意义。但是老子的智慧之处就是把它作为一个哲学命题来讨论，从而把科学和艺术有机地结合起来，因为科学、艺术、哲学都是推动人类发展的巨大动力，问题的关键是用什么样的方法来分割艺术作品的表现需要由艺术家看待事物的方法来表现，确切地说，是对客观物像的分解，而不是机械的分割，接住前面的话题，就是“解构”。

　　世间物像的基本构成是点、线、面。两点成一线，三点或更多的点构成面，而面与面的结构构成丰富多彩的立体形象。例如一个长方形的火柴盒是由8个点、12条线和6个面组成的。复杂的物像只是点、线、面的数量和排列方式的不同，而圆是点运动的轨迹。看到了物像的基本元素，把这些元素抽象出来，在相机的取景框里排列组合，一种简单至极的表现方式，可以让你从纷纭复杂的物像中解脱出来。就抓住这些基本元素，剥茧抽丝般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若将这丝经纬穿梭，又会组织出华丽的锦缎。老子云“大象无形”，是因为你处于大象之中，浑浑然不知所以，如蚕在茧中自缚。老子又云：“超以象外，得其寰中。”只有冷静地审视客观物象，才能找到其基本元素，简单明了地表现出本质的美。

　　对于天安门这样一个宏大的题材，且不说它对封建王朝承天启运的作用，对中国人民政治命运的象征，仅是一座建筑本体，就够你琢磨一阵子，它自然而然地被列为居于前10名的世界象征性建筑之中。对此，若只是站在袁毅平先生的背后竖起三脚架，去拍那朝霞满天，喷薄欲出的《东方红》，即使器材再好，机会再妙，恐怕也难以超越，因为像政治宣言一样的《东方红》，它的第一次露面就是里程碑。更不用说如《五四运动》、《小平您好》这样的场景照片，机会的获得只是极其偶然的。如果政治命题和机会都不给你，再用表现主义的手法拍摄天安门，那只能是建筑说明。当我尝试用与众不同的形式拍摄天安门时，就只能“超以象外”，换一个角度去考虑问题，于是我找到了“解构”的方法。

　　再来看这张《天安门小夜曲》，如果将其对称拷贝合为一体，就是完整的天安门城门洞，取其一半，抽象的意味更强烈一些，而构成这抽象意味的基本元素就是点、线、面。城门上的门钉和照明灯形成序列的点，而门钉下的铺首是一个独特的点，将序列打破。门框的直线和门洞的弧线将画面分割成不同的面，而每一个面则分别用不同的亮度控制，界限分明，井然有序。天安门这样一座有着漫长历史和政治背景的传统建筑，用现代平面构成的理念来表现，作品只有点、线、面的基本元素，可谓简单至极。摒弃一切复杂的因素，物象回到了母体，变成未形成胎儿之前的简单因素，不正是人类前进的巨大动力吗当初有人议论这幅作品过于抽象，难以理解，基于那个时代，这种看法可以理解，但也正是那个时代，1984年是中国第一次改革开放的高潮期，人们才给予这幅作品极大的宽容，毕竟它是从天安门的俱象中截取的一段优美的抽象，无损于天安门的伟大。后来在我拍摄的天安门和故宫系列作品中，这也成为我惯常使用的手法。

　　我十分重视艺术家在创作时的感情寄托和精神升华，然而并不是每时每刻或每种题材你都能产生情感共鸣，或者当你正沉醉在情感的兴奋中突然看到正在重复别人，此时的尴尬让你进退维谷，那么你不如冷静下来，以一种超然的态度冷静地分析这个世界，用一种最简单的元素来表现它，以大观小，以小见大，跳出三界外，方得五行中。

　　这种简单元素尤如音乐中的节奏和旋律，当它未被组织成为完整的乐章时，只是单纯的优美，而这种单纯优美却往往使人印象深刻，为什么人们大脑中经常会有几小节旋律反复盘绕，却对整部音乐作品全然淡忘，就是这种优美的简单在起作用。“以管窥天”虽然看不见天之全貌，却“以天合天”；“以锥画地”虽不得地之博大，却“画地得地”，世间规律莫不如此。

　　当你面对陌生题材一筹莫展之时，当你殚思竭虑不得要领之际，是否可以“解构”一下，用点、线、面去完成画面，如果没有意外之得，最少也是一种构图训练。
                                  二○○三年二月二十三日于六石佛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