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景随着焦渴的群山和悠闲的白云跳出一幅幅荒蛮苍远的画面，黄河五峡，青海和甘肃之间刚刚从阿尼玛卿雪山流下来，还没有被泥沙染黄的时候，清如泠月，如高原雪峰下十六岁的藏族少女。说不清的理由我偏爱这段黄河，黄河走到兰州就已经作了母亲，我的心悬系在黄河还没做母亲的时候。
高原上的黄河在流淌，拉加峡，龙羊峡，李家峡，积石峡，孟达峡，一河清清的水，两岸苍苍的山，无忧无虑的任性奔流，偶尔碰上一处人灵地杰的所在，就放慢脚步，贪婪地看着岸边悠散的牛羊，轻缓的流水声融进寺庙里僧人的诵经声中，天簌人声，被一片祥云驮走。黄河在这里还是个孩了，远没有历史的沉重与民族的期望，没有人去指引和评说，遍寻史籍它也如同小学生的简历，清清楚楚简简单单，一种原生态的单纯，毫无斧凿痕迹，如同崖壁上偶然长出的一棵小树，生的偶然，长的自然，不经意的一种本真和天趣。冷月荒山，都只是孩童脸上的表情，一种茫然的不知世事的纯净。我和少年黄河一同行走，心也同河水一样纯净。

河畔的大河家

　　大河家是一处临河的古镇。积石峡口一块稍稍平缓的坡地上。百十户人家紧紧地聚在一起，一条街穿过古镇，直直地通到黄河边。河上新建了一座桥，细细的弯弯的拱形钢梁悬在桥上，油漆的颜色是单纯的红，黄，兰，有人告诉我像彩虹，眯起眼睛细看，有点儿像，可是假，像北京长安街上用霓虹灯架起来的人工彩虹，可在这古旧的黄河湾上，就刺的人心里发慌，衬着河畔上那些用黄土坯垒起的民房，就有点不伦不类。一个山里的小姑娘刚进城，脱下厚重的粗布棉袄换上轻薄俗艳的超短裙，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大河家原来是个渡口，没有这座桥，陕，甘，青，藏的行旅客商，都要搭乘牵缆木船过河，好在这处河湾水缓沙平，风险不大，只是多了几分辛苦。那时的大河家是甘青边界上的货物集散地，人来人往，骡嘶马叫，很是经火。今日的大河家通了汽车，车轮飞驰而过，货不下车，人也懒的停，一脚油门就过了黄河，河边就透着几分冷清。

　　大河家的街面上还有几十家店铺，算的上是方圆几十里的商业中心了，日用百货，针头线脑，康师付方便面，小学生的作业本，都是老百姓居家过日子的东西。只有一样东西新奇“保安腰刀”，錾花嵌玉，华美精致，不是那种工艺品，这是方游人少，没人当纪念品买回去作摆设。当地聚居着一个少为人知的民族，保安族，擅于打制腰刀，据大河家百十里的“保安三乡”，是出腰刀的地方。祖传的手艺不只是用在刀的装饰上，刀刃的钢口是实实在在的本事，削佚如泥是个形容词，但我真看见一刀下去寸把粗的牛腿骨顿时断为两截。

　　大河家的土著人以回民居多，也有少数的东乡族，保安族和撒拉族。崇尚黑色，黑衣黑裤黑鞋，男人头顶中国伊斯兰特有的白色圆顶小帽，女人戴头巾，以黑，绿二色为主，不苟言笑，有一种很肃穆的感觉。

　　初冬的清晨，晴空如洗，一排排笔直高大的青杨窜过灰黑色的屋脊，树叶落尽，树梢如牧羊人的鞭梢，风吹过，带走一阵哨音。十几座清真寺的塔尖隐在或疏或密的青杨树影里，塔默然不语，青杨树在诵经。甘青河谷里的青杨没有冀中平原上的白杨那么纤秀，若彼此换了位置就觉得不对劲。大河家的青杨树冲天而立，青杨树的根扎进瘠薄的土地挤过岩石的裂缝探到黄河里，从小喝黄河水长大，青杨树和大河家的人一样性格。

　　大河家的对岸就是青海，河岸上的石头都是红色的，一河清清的水打着漩涡奔腾直泻，丹崖碧水间的羊肠小路上跑过一匹白色的马，马上驮着一个穿黑袍的藏人，马蹄声融进河水的喧嚣之中，一声尖锐的忽哨甩进幽深的峡谷，惊飞崖顶岩窝里的苍鹰。一个戴白帽的回族老汉蹲在河岸上静静地看着河。
河水流逝，老汉的心里有一段流不走的历史。

百里积石峡

　　积石山横在青藏高原的边缘。地名经常会给人一种心理上的暗示，说起青海，自然是雪域高原；说起甘肃，无疑是黄土沟谷。积石山，就这样活生生地把青海和甘肃截断而又连接。截断的是积石山，连接的是积石峡。黄河从积石峡流过，一头是青海，一头是甘肃。

　　初冬，枯水季节。路天在峡谷的山腰上，谷深而窄，黄河从谷底流过，听得见声音，看不见流水。整个峡谷是一个巨大音箱，流水的声音在峡壁上左突右冲，几十次的折射，形成交响乐队的合弦，你甚至能听到管乐和弦乐各声部之间鲜明的层次，偶尔定间鼓一声重响，是巨浪扑在拦路的巨石上。百里积石峡是一部四乐章的交响乐，从舒缓的慢板到狂放的华彩乐段，冼星海至此，应该是又一版本的《黄河》。指挥是积石山，乐队是积石峡，只是流水在峡谷空山中形成的那种幽深而浑厚的共鸣，是当今世上任何乐器都无法表现的。

　　积石峡中部地势渐缓，细而幽长，水流至此如一段小提琴的独奏，如泣如诉。最窄处仅丈余，曰“狐跳峡”，其名当属实，若真有狐是可以毫不费力地一跃而过的。比不得云南长江上游的“虎跳峡”，是说有一只老虎一跃而未过掉入江中化作巨石，引后人为鉴。其实谁也没看见，说说而已。

　　积石峡的岩石是灰冷的青钢色。毫无道理地倾压拥挤在一起，没有任何有规律的皴法与纹理。想起安徽的黄山，坐在清凉台或玉屏楼前，一一细数岸峦的皴折叠皱，才知道大画家黄公望，石涛笔下的荷叶皴，披麻皴，斧劈皴是怎么来的，南国的山在生长的时候，有着和风细雨的调理，出落的身材颀长，面目清秀。西北的风暴烈，雨狂放，山形也桀傲不羁，即使黄宾虹那种粗头乱服的画法，也难描摹积石山的面目。我突然想到了石鲁，一个西北汉子，经常处于疯与不疯之间，一枝秃毫的毛笔在宣纸上戳出一些毫无法则的坚硬锐利的线条，这线条蛮不讲理地拥挤在一起，近看什么也不是，待悬之高堂大屋，才看清那里矗着一座山。积石山就是石鲁的画，没有青藏高原悬挂它，它什么也不是。我走过积山石，我明白了，为什么积石山要生长在青藏高原的边缘。

　　黄河穿过积石山，在峡里游荡，山有了生气，因为水，峡里有了人家，因为河。河里有金，河边的人家有一点盼头，支筛子，用黄河水淘黄河金。黄河边上的习俗把做某一行业的人称为“客”，撑船的人叫“船客子”，淘金的人叫“金客子”，背后插着双刀胯下骑着快马专替人报仇平愤的人叫“刀客子”，当然这个行业现在是没有了，有部电影叫《双旗镇刀客》还能看到“刀客子”的做派。

　　积石峡里沙平水缓的地界，总有“金客子”的身影，淘金不要本钱，只要有一把子力气能把河底翻个个儿就行。这段黄河的金银薄，一年的力气扔到河底，淘上来的金还没有“金客子”脸上皱纹里的灰尘多。我看到淘到最后一道的沙底上飘着一层明晃晃的东西，伸一根手指下去什么也摸不着，抬起手在阳光下照着，似手有些闪闪发亮的东西嵌在指甲缝里，“金客子”说这就是淘出来的金，我赶紧把手指在淘金的盆子里洗了又洗，几天也许个把月的辛苦就沾在手指缝里。

　　几百年，水流沙走，“金客子”一辈辈围着黄河转，淘不尽的金子，淘不尽的希望，都叫他们“金客子”，谁也没有发财。

撒拉人的故乡

　　从甘肃大河家沿河逆流而上，积石峡一百余里，细细的黄河一道弯，是挂在积石山脉脖颈上的一条项链，不是那种珠宝钻翠的奢豪，是农家女一条细丝线一道毛绒绳的质朴，丝线线绒绳绳的另一头，积石峡西口，挂着一块浑拙的璞玉——循化。

　　黄河在循化搂着积石山的脖子绕了一个大弯，山岩在这里又被赤赭染成暗红，湾里的黄河是块镜子，映出积石山红红的面颊，经常被暴烈的风吹，山的脸和人的脸都红了。

　　循化住着剽勇的撒拉族，高鼻深目，俊美强悍，讲突厥语，据说是当年忽必烈远征时从中亚阿拉伯人带回来的一支，无法细加考证，隐隐觉得他们身上确有一些中亚人的气质。住奉伊斯兰教徒相比，确实有着太多的不同。峡口上散落着“撒拉十二工”，“工”无法从汉字意义上进行解释，它是撒拉人的语言，大概是村庄的意思。

　　撒拉人的来历是个谜，撒拉人有着自己的说法。七百年前在中亚的撒马尔罕。水肥草美牛强马壮，撒鲁尔部落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凶残的国王横征暴敛，部落头领尕勒莽，职权哈莽兄弟俩不堪忍受，带着族人向远方逃难。一峰白骆驼驮着传为至宝的手抄《古兰经》，《古兰经》的两旁是一袋故土的泥土和一罐故乡的泉水，穿过沙漠，翻过雪山，在积石山下黄河大拐弯的地方安下家，一住就是七百年。七百年里来过吐蕃人，东乡人和回人，蒙人，都曾被积石山下黄河湾的风景迷恋，住进了撒拉人的镇子，或是娶了妻，或是嫁了女，可都在规规矩矩地遵从着撒拉人的习惯。后来，他们都成了撒拉人。

　　口头的传说没有凭据，我到撒拉人的祖寺去朝拜。街子清真大寺里真实地供奉着那部祖先从中亚撒马尔罕东迁时驮来的《古兰经》，大寺的对面是先祖史弟的陵墓。那峰白色的骆驼依然卧在祖寺的旁边，只是已再不能长途跋涉，化作洁白的玉石雕像守在祖先的身旁。看在眼里的风景都是不能说话的象征，我惊异地听到在撒拉人讲的突厥语里会突然跳出大段的阿拉伯语和古波斯语，语言是血液里的血清，是种族维系的纽带，在这山高水远的黄河湾里，回响着阿拉伯语和古波斯语的奇异音节，是历史的地理情结还是精神故土的神圣向往，只有撒拉人自己知道。

　　史家考证言之凿凿，撒拉族先民是西突厥人撒鲁尔族，元朝初期从中亚迁入青海循化，史籍上有过“撒喇簇”，“撒拉回”的称谓。政府的正式建制是清朝雍正八年（公元1730年），建城池，设循化营，乾隆二十七年（公元1762年）改设循化厅，也不知道这个厅是个什么级别。地依山名，循化城的所在地自古叫做积石镇，人依地长，积石山是最老的历史。

　　要想看撒拉人，只有到积石镇。历史，地理，山河，民族，一下子都堆到眼前。眼前奔流不息的是黄河。我溯流而上。穿过积石峡，告别撒拉人，我没有回头。前面还有高山峡谷，我走到黄河源头。到了源头，我心里还在想着积石峡。

　　　　　　　　　　　　　二00四年三月十日于六石佛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