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天后土，中原为盛，当黄河载着五千年历史流到河南这块土地的时候，舒缓厚重的河水沉淀下一片厚厚的黄土，五千年的时间，黄土掩埋了传说，黄土掩埋了历史，留下的是中原大地上的浩浩子民，传说与历史在子民的口中世代相传，人和神搅在一起，都说自己是伏羲和女娲的后代，看着人身蛇尾的伏羲女娲交缠在一起的时候，我知道人和神已分不开了。

从二月到三月三

　　中原人以农历记时日，伏羲和女娲的后代们，自然以农历为祖先说事。今年的二月二到三月三，说的是公历3月4日至4月4日，人祖伏羲的庙会，正日子是农历二月十五、十六两天。

　　人祖庙就是太昊陵，陵庙一体。埋着太昊伏羲氏头盖骨的地方，位于河南淮阳城北三华里，建于何时，已失考，现在的人祖庙殿学，是明朝正统十三年（公元1448年）修建，占地875亩。陵庙分外城、内城、紫禁城三道皇城，庙内有三殿、两楼、廊坊台坛、亭祠园观，一统南北，直达伏羲陵墓。陵庙以伏羲所创先天八卦之理兴建，为中国帝王庙之孤例。

　　河南淮阳，处于淮河之北，故称之淮阳。春秋时为陈国，孔子游学至此，无人赏识，弦歌和唱，以讨生涯，现存弦歌台以记其事。春秋的陈国时间久远，知者不多，若说宋代的包公有一段“陈州放粮”的故事，则妇孺皆知，无人不晓。戏文中所讲的陈州，就是淮阳，在河南周口地区。为赶上二月十五、十六的庙会正日子，从北京城舟车劳顿，昼夜兼程，蒙蒙细雨中赶到了淮阳城。

　　    二月十五日，天放晴。所有通向淮阳人祖庙的大小道路上，拥满了各种交通工具，从豪华大巴到农用运输车，多以村为单位组成进香队伍，旌旗伞盖，笙笛锣鼓，香烛鞭炮，牌楼纸马，应有尽有，一应俱全。等进香队伍拥到人祖庙的空场上，已是人山人海，无立锥之地，只有随着人流涌动，身不由已的向山门前进。有莽汉挤散了婆娘，自恃力大拨开众人欲寻人，未承想被后来人的人拥上，双脚不曾落地，眼睁睁地被人腾空挤进了山门。进香的人近者十里八村，远者湖北安徽，昼夜不眠，迢迢千里，不知辛苦为何事？昂扬亢奋的神情中，闪现着一种远非敬祖朝香的具体含义。寻着一位县上管事的人打问，正日子里一天有多少人进香，其言近年未作统计，1986年他管这事时，曾在北极门计数过，每分钟人流量达到2350人，近年从规模上看，人数更是有增无减，有一老者插言道，一九五三年他还是小孩，跟着大人进香，晚上住在陵庙附近的村庄里，吃冷馍喝凉水，把村子里的水井都喝干了。

　　时近午时，是进香的高潮，我站在与太昊陵对面的太始门城楼上，寻一个制高点拍照。此时香烛熊熊，鞭炮震天，香客如潮水涌动，争前恐后，奋不顾身。原来的香炉早不够用，用青砖砌就的长宽各十余米的三个砖地用来焚香，当晚间香客散去清香灰时，竟用带斗的农用运输车拉了二十余车。香烟浓时弥弥漫漫，鞭炮响时震耳欲聋，幸亏当日有风，烟散处抓拍几张，否则只有烟熏的双眼泪痕涟涟，而看不清拍的照片是何模样。

　　高处看景只是个场面，待人略少时我下了城楼，立刻被汹涌的人流卷了进去，香客中说的唱的，舞的跳的，或念念有词，或大声叱咤，似神灵附体，若人祖现身，以中原南方言居多，也有山东陕西腔调，气氛的渲染让你身不由己地兴奋起来。待我屏气凝神回过气来，略作喘息后仔细想，这二月二到三月三的人祖庙会，除了对神的礼拜是个仪式，对现实活着的人意味着什么？

从伏羲爷到泥泥狗

　　给人祖进了香烛，并没有马上回家，在庙会两天的正日子里，重头戏还在后面，并不像南方的庙宇，烧香还愿是最重要的活动。廊前墙下，台侧树荫，会见到一群群的乡民，围成圆圈，或坐或站，或唱或念，神态专注，驻足细听，方知一二。

　　一群妇人，约二三十众，烧了香烛之后，在大殿前寻一角落坐定，或两两相向，或三五成群，低声吟唱，曲调固定，以当地的地方戏河南道情或河南豫剧为主。唱到动情处，泪如泉涌，悲声四起。细听其词，或婆媳不和，子孙不孝，或夫妻反目，邻里成仇，有无助者，有助作恶者，或良心发现，或倾诉冤情，众毕相劝，也有厉声叱责，其妇仍然口中滔滔不绝，仔细听了半天，明白了一点因由，原来此人作了有失伦常之事，今有悔痛之心，将事由一一道来，求人祖宽恕，求众人排解，其凛然剖白的态度，如文化大革命批斗会上的“狠斗私心一闪念”。其实，她们素不相识，只是同病相怜，寻求精神上的，与神沟通，倾泄了心中的重负，便可一身轻松，这种超然的状态，是维持生命之轮正常运转的润滑剂。正因为素昧平生，才可大胆倾诉，分手后各自东西，却将平日里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坦诚相告，相互间抓着对方的手心款款而唱，时而迷离昏蒙，时而情真意畅，人的精神状态处于人神之间，借这人祖庙会的大舞台，与神对话，与人沟通，与己宣泄。戏散了场，去掉一块心病，缓解了心灵深处的重大压力，回家照常种地，吃饭，抱孩子喂奶，给老公暖被窝，过庄稼人的平常日子，再有啥想不开的事，明年庙会再说。

　　人祖庙会，自然不能不说人祖如何造人。上古洪荒，河水泛滥，天崩地陷，只留下伏羲女娲兄妹二人。二人交合以繁衍后代，女娲羞见其兄遂用草编成斗笠遮脸，即后世婚娶时女子戴盖头的由来，伏羲用黄土捏成猴面狗身人形的泥泥狗，即抟土造人的传说。何以狗身人形，原来伏羲就是半人半犬的神，古为“伏兮”即后来尊荣的伏羲，古音通假，薄暮时分的中原乡村常有妇人村头唤儿“狗娃，吃夜饭了！”转成古意岂不就是“伏兮，来食！”传说中半人半狗的伏羲在晋人异书《搜神记》里也有相应的记载。庙会上卖泥泥狗的摊贩，在太昊陵周围串串成行，每年庙会之前的农闲季节，淮阳县城附近的金庄、白楼、武庄等村镇，家家户户晒满了泥泥狗，世代相传的艺人们尊从古制，不敢有半点改动，黄土为胎，黑色染底，以赤绿白三色画纹样，体现了“五行五色”的中国色彩观念。泥泥狗身上的彩色纹样，以占据腹部的红色图案最为明显，似花非花，鲜红欲裂，非常张扬的女性生殖器官形象，把远古先人对生殖崇拜的观念凸显到泥泥狗的造型之中。猴骑狗、鸟驮猴等不同动物以交合与生殖的复合造型的遗风，似乎将不同图腾的远古部落间的通婚或征服的现象暗示给现代的华夏子孙。

　　泥泥狗被什么部门封为“中华一绝”，其实，泥泥狗就是一团泥巴。看着人祖庙前满街生命鲜活的泥泥狗，看着太昊陵边潮涌浪推般的人群，人从哪里来，人到哪里去，淮阳人祖大庙会，伏羲爷爷女娲姑娘，这里人称女娲姑娘而不许叫女娲奶奶能否明确地告诉我一个答案？

从神到人

　　逛了趟庙会，见了些世面，我才知道这满面黄土的伏羲后代之中，人和神竟然是这样接近。大殿台基中央，一年约七十黑衣老妇，精神肃穆，腰干笔直，一反畏畏缩缩的常态，俨俨然做伟人状。果然，每当一支进香队伍经过，她都招手致意，一招一式，与毛主席当年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毫无二致，似乎经过长期演练。有人告知，此人年年上庙，年年如此，一言不发，人散即走，已有十多年了，说是她头上顶着“毛泽东神”。钟鼓楼前，一中年妇女，盔头甲胄，帅旗令箭，锣鼓锵锵，口中唱着穆桂英的词，周围人马站脚助威，腔是河南豫剧，是抓哏现编，从计划生育到枪、贪官，从新闻联播到综艺大观，没有穆桂英管不了的事，半疯半癫，也算过把瘾。看得我目瞪口呆，当地的朋友告诉我，这些平常在家里都是良民百姓，甚至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此时却一反常态。我突然想到了巫，一种神灵附身，借人说神的状态。当在人祖庙会这种殊的场合，借某种神秘力量的诱导，将天上的神演变为人间的神，用神的代言人将自己的苦难发泄一番，以平衡人生的不公平。与前面众多妇人间的吟唱忏悔，成为另一种极端形式，一种平民苦难精神解脱方式。

　　有着五千年优秀文化的中华民族，同样背负着五千年的精神负担。

　　我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为什么人祖庙会上的神神怪怪之事，都是忍辱负重的中原妇女？

　　庙会上还有种种新奇之事，送人祖牌楼，摸子孙窑拴娃娃，送生命树，“女娲作笙簧”而传于今庙会上不绝于耳的笙乐，“担经挑”以起舞的娱神舞蹈，凡此种种，不一一细说。淮阳人祖庙太昊陵是中国十八帝陵，名符其实，二月十五的庙会之盛，值得一看，偶又听说这里有“天下第一龟”，“天下第一草”，“天下第一菜”“天下第一台”等诸多天下第一，未及细究，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