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岁暮，最是撩人愁思的时节。一个扛着照相机的飘泊者，在苍茫的风雪中踽踽独行，乡关何处，路在何方？个中况味，颇有一些林冲夜奔的苍凉。细细算来，近十年中，倒有八个春节是在外拍片，竟为何事？是事业的追求，那也犯不着年年在外，莫名心绪，难以言说，是逃避，是追寻？新春佳节，对孩子，是又长一岁的兴奋；对老人，是尽享天伦的欢乐；对已届中年的我，常常是一种无奈的惘然。为逃避那些不愿见的人，不愿说的话，不愿吃的饭，我收拾行囊，上路了。

    那一年去的是黄山。到屯溪是大年三十，不愿惊动文化界的朋友，恐打扰了朋友们家人的团聚，待挤上了开往黄山的长途汽车，天上已是阴霾四合，潮湿的寒风中，又飘起了小小的雪花。车至云谷寺，正赶上最后一班缆车，待住进山顶上的北海宾馆时，天已经黑了下来。

   不论在何处，年夜饭总是要吃的，这是中国人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顿饭，在黄山，自然也不例外。在宾馆老总的盛情邀请之下，来到宴会大厅，立刻，我的眼睛亮了起来，想不到这里聚集了如此之多的摄影界老朋友，陈长芬，于云天，孙成毅，陆开蒂，任国恩，汪根华，真是济济一堂啊！老友相逢，酒自然是少不了的，况且是大年夜，五加皮，状元红，口子窑，不论是我敬人还是人敬我，都是一饮而尽，手舞之，足蹈之，放浪形骸。欢声笑语之中，黄山市的市长桂永平先生又专程上山向诸位艺术家拜年，把年夜饭推向高潮。这时我已是七八分醉意，忽然觉得心里空空的，走出大门，一路逶迤，来到清凉台上。风正紧，雪正浓，弥弥漫漫的大雪，遮断了梦里云山，茫茫的夜色中，只听得松涛阵阵，忽然悲上心头，忍不住失声痛哭。待朋友们把我扶回宾馆时，我已是酩酊大醉了。“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天涯羁旅，又生出多少断肠之人？是夜，大年三十，黄山顶，我大哭，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一夜酣睡，天未明，即被影友喊醒，顶着满天的繁星，半尺深的积雪在脚下喳喳作响，或许是大哭之后吐出了胸中的郁气，或许是雪后清凉的空气沁人心脾，精神倒是格外的轻松，登上始信峰，熹微的天边，已露出一道红色的亮线，云海似汹涌的波涛，在山峰间翻滚，而山峰披一身素白的银装，任天风海浪荡去激来，卷起千堆雪。万千黄山松迎风排立，一夜的风雪裹上了白袍银甲，或玉洁冰清，或伟岸雄峭，呈献出一派不凡的仙骨。古人有词曰“风威霜质，道骨松风”，此乃是也。蓦然间，一道红光划破天边的黑暗，一轮红日跃出云海，霎时云蒸霞蔚，气象万千，新春的曙光诞生了，人们欢呼着，快门声响成一片。我心中涌起一股温暖的激情，昨夜的忧郁颓唐一扫而光，面对着初升的太阳,活着，多么好！

   这一年的大年初一，是我九上黄山收获最丰的一次，日出，云海，大雪，雾淞，黄山的奇绝之景全赶上了。心满意足，初二即下了山，赶赴那山青水秀的古徽州，寻一处桃花源里人家，过年！古徽州下辖六县，绩溪，休宁，祁门，歙县，黟县，婺源，是古代徽商的聚居地。自明代中期，发了财的徽商衣锦还乡，在家乡建起了鳞次栉比的高宅大院，其中犹以歙县，黟县为最。我走进了桃源洞旁一处临水的古镇－－宏村，去享受那淳厚的古风，新春的闲适。宏村初建于南宋绍熙年间，至明清而大盛，现村中民居多为明清徽商豪宅。宏村的建筑规划匠心独运，从正街为中心，前临南湖，北围月塘，一条清沏透亮的水渠穿村而过，弯曲盘绕，连接每一户人家，使全村的流水都活了起来。月白风清,当庭静坐,水声若隐若现,似闺房女子在远处的绣楼中抚弄一张年代久远的古琴。四座古桥横跨绕村而过的吉阳清溪，白墙黑瓦座落其间，其个是山环水绕，玉带横陈了。村中建筑以敬修堂和承志堂为最，我素不喜高房大屋的沉重， 找了一处叫“碧园”的小庭院住了下来。院中一池碧水，方不过一丈，十数间瓦房，亦不过两进。十几株红梅开的正旺，阵阵暗香袭人，三五丛兰草临于池上，清新典雅，充满了浓浓的书卷气。主人是一位白发老媪，浓重的徽州乡音虽然听不明白，但每一条皱纹里都溢出了笑意，熨平了我那远行的愁思。在宏村拍片，碰到的最大麻烦就是主人的热情。拍摄民居的题材肯定要一家一家地走，每到一家，好客的主人都要你落座看茶，随后在家的老人会送上两个红色的茶鸡蛋,并且一定要亲眼看着你吃下去,仿佛完成了天大的心愿。如此下来,走五家就要吃十个煮鸡蛋,这如何消受得了,以致再走一家,我只能在家门口探头探脑,若无片可拍,则一路小跑溜之乎也,以免再受茶鸡蛋之“苦”。那时宏村还未被联合国评定为世界文化遗产，游客不多，民风淳古，现在搞旅游大开发，是否游客如织，那朴厚的民风是否依然？好几年没去了，让我饱受口腹之“苦”的茶鸡蛋；好几年没见了，碧园老奶奶那如雪的白发……又是新春佳节，已属世纪之初，只能将这几帧照片奉送给你，我萦怀千里的古镇宏村。

    正月初五，我告别了宏村。天上又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白墙黑瓦，绿水青山，都掩映在茫茫雪雾之中。对景伤怀，想起了久远的苏东坡，一生颠沛流离的苦命诗人，在宋熙宁十年岁暮，离密州赴京途中，遇漫天大雪，除夕夜留潍川，年初一早晴上路，中途又遇大雪，诗人自然留下了诗句“除夜雪相留，元日晴相送。东风吹宿酒，瘦马兀残梦”。诗人的雪夜之梦留在了瘦马的鞍韂上，影人的云山残梦遗留在相机的胶片上。又是一年佳节将至，收拾好摄影器材，打点了书籍行装，坐在我那张明代黄花梨书案前，点燃一枝香烟望着窗外，窗台上一盆水仙正幽幽地开着，袅袅的青烟之中，不知今年又在何处？飘泊的摄影人，总飘泊在浓浓淡淡的记忆中……

辛已岁暮于六石佛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