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厚的法号拖着悠长的颤音在山谷里回荡，像野牦牛在吼。
　　低沉的法鼓声从牛皮的鼓面上坠落山脊，像野牦牛在跳。
　　法螺明亮的中音掠过纯净的雪峰，像山坳里平静的湖泊。
　　骨笛尖利的高音撕破碧空上的云，被苍鹰裹在翅膀上驮走了。
　　煨桑的青烟飘飘袅袅地升上万里晴空，在明亮的阳光里腾挪翻卷，似幽灵在舞。
　　大经堂前万头涌动，黑的藏袍白的银饰红的袈裟，是朝佛的海。

　　农历正月十四，青海省黄南州隆务寺，晒大佛。藏传佛教重要寺庙都收藏着硕大无比的佛像，长宽几十到数百米不等，锦绣织成，缕金嵌银，华光灿烂。大佛之大，无处可挂，遂每年择吉日抬至寺庙附近坡度适中的山上，一展大佛尊容，俗称“晒佛”，实为瞻佛，僧俗信徒万众瞻仰，称为“瞻佛节”。安多藏区的三大藏传佛教寺院瞻佛吉日，拉卜楞寺为农历正月十三，塔尔寺为农历六月初七，隆务寺为农历正月十四。是日，踏着雪，乘着风，我在隆务寺，顶礼膜拜，朝觐大佛。

　　法号，法鼓，法螺，骨笛突然间一起停止，成百上千喇嘛的诵经声像海潮涌过大经堂高高的门槛，波推浪卷般漫过朝拜的人群。众信徒闪开一条通道，身穿绛红色袈裟的喇嘛手擎明黄色的幢幡伞盖，鱼贯走出经堂。衫袍悉索，法器琳琅，数十僧各执一物，计有

　　七　宝：金轮宝，神珠宝，王妃宝，主藏臣宝，将军宝，白象宝，风马宝。
　　八吉祥：镜，酪，长寿茅草，木瓜，右旋海螺，牛黄，芥子，黄丹。
　　八瑞相：吉祥结，妙莲，宝伞，金轮，胜利幢，右旋海螺，宝瓶，金鱼。
　　象征“色、声、香、味”的四妙欲：通经，琵琶，香水，果实。

　　身在秘境，目不暇接，虽然看得一头雾水，但一派肃穆庄严中，也只能屏息垂目，缄口不语。后来向寺内的高僧讨教，方知这隆务寺是修“密宗”的寺院，崇尚“金刚乘”的无上法力，因此各种法器就尤为重要。平时供奉顶礼，节日展示众生，是难得一见的机会。法器各有其用，空骷髅或骷髅杖，空”的物质形象；幢幡伞盖，降伏魔道的镇物；孔雀翎，净化世界，慑服五毒。其余种种，如一一道来，只可搬出一部密宗经典来慢慢抄录，不是我等凡夫俗子一日之间能记于心中的。

　　持宝的众僧迈着方步慢慢走过，法号又响，百十名年轻俊朗的喇嘛肩扛卷成圆筒的大佛，步出大经堂，霎时间万千信徒蜂拥而上，拼命以头撞佛，以图求佛保佑。数千条哈达掠过涌动的头顶，抛向大佛，哈达里包裹着供养佛陀的钱币。大佛在纷攘的人群中左突右冲，如盘绕的长龙。尘土飞扬，与煨桑的青烟混在一起，在经堂的金顶上盘旋。突然，抬佛的众僧发一声喊，冲破朝佛藏民的包围，卷成龙的佛挟烟尘而去，直奔远处的雪峰。

　　山坡如一面土墙，横在雪峰下，山脚下一片狭长的石滩，瞻佛的信徒已满满站了一滩。隆务寺大经堂李的青烟飘过来，拖着大佛行。那些抬佛的喇嘛额头上已冒出汗珠。仍不敢松懈，黑色的僧靴踏在细如牛肠的山路上，大佛拢在烟尘里。那些捧着七宝八吉祥的充作仪仗队的喇嘛早已攀上山顶，各就其位，幢幡伞盖擎在云间，似天宫景象。瑞雪初晴，雪的银光和幢伞的明黄撞在一起，璀璨辉煌。远处的雪峰上飞来三只苍鹰，在瞻佛台的土坡上绕了三圈，又飞走了。

　　隆务寺的大法台在晒佛的山脚下摆开通道，念动祈愿的真经，众僧和之，深沉悠扬，弥漫山谷，如吟如叹，低回反复，乘疾风破红尘，直达天街。与刚才在大经堂听到的诵经之声，同出一辙，却另有一番天地，在蓝天的幽寂和山谷的空灵之中，诵经的声音无遮无拦，穿越时空，透人心魄。

　　诵经毕，法号又响，山顶的僧人已将大佛铺展在山坡上，佛像上复了一层明黄色的绸缎，在高原的阳光下闪着黄金一般的色彩，把一条铺山谷照亮。澄透光明，似天上的菩提金叶降落人间。山脚下聚满了虔诚的藏民，风尘仆仆，如岩石一样的脸上闪烁出圣洁庄严的光。有人手持转经筒不停地摇动，转经筒上那个用金色细链牵扯的小小珠儿在圣洁的光里飞快的旋转，划出优美的弧线，与漂拂的长发和坚硬的脸部轮廓线在菩提金叶的灿烂中勾画出一幅山民雕像的剪影。有僧人喊了一声，众僧一起发力，数十条白丝长绳牵扯着那明黄的丝绸帷幔徐徐卷起，菩提金叶飘上湛蓝的天空，大佛真容展现山间。大佛五彩斑斓。

　　那佛的绣像出自隆务寺僧人之手。隆务寺周边的上下吾屯两个村庄，是藏传佛教唐卡绘画的发源地，几百年间画僧圣手用一颗慧心将大自然中最原始最本真的色彩描绘出圣僧大佛。金的明黄，银的纯白，赭石的深沉，宝石蓝的明彻，世世相传的绝技，从那只藏在绛红色袈裟里的手中，移传到巨大的唐卡上。绘画或刺绣，在匠人是谋生的手段，在画僧是修行的方式。当画僧们一心修禅时，全身焕发出五彩灵光，灵光依附在五色丝线上，绣出五彩斑斓的大佛。大佛光华灿烂，整个山谷一片光明。我在光明里面向大佛，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再移至胸前，俯身就地，双手滑伸向前，五体投地，磕了三个长头，行了瞻佛礼。

　　我仰望大佛，一个天外的世界，陌生中心里涌起波澜，佛竟然醒着，张口欲言，慧眼中一道明丽的光，眩晕和惊喜让我不知所措。大佛眼中的慧光慈睿平和，如一缕浸润的风，漾入苦涩的心田。我与他静静地对视，半生痛苦，几度沧桑，委屈与激怨瞬间消逝，宽厚从容，人生已是尘埃落定，朗朗乾坤。我在佛的目光里看到力量，不是蛮霸的征服，是智慧的依附。佛眼里是整个宇宙，星河灿烂，慈航普渡。再看天空，天空已然不空，佛在空中。我的心在佛的慧眼中。大庄严，大智慧，大自在，大圆满。
能和佛的慧眼目光相对的人，一定不会失望。佛仰在山坡上，与太阳交相辉映，我照在阳光下，我浴在佛光里。

　　在没有佛的日子里，那山坡开满细碎幽香的野花，洁白的羊羔跪在母羊的膝下吃奶，藏女走过，草地上飘过酥油的异香。晚霞中，几匹骏马驮着彪悍的骑手飞驰而过，烟尘中消失在玫瑰色的霞光里……
瞻佛的日子里，佛眼里映出雪山，映出野花，映出羊羔，映出藏女，映出骑马远去的骑手，映出玫瑰色的晚霞……

　　人间白态，都在佛眼中。大法台停止诵经，法号悄无声息，身旁的一位白发老者双唇翕动，默诵六字真言，似有若无的声音若断若续，如野蜜蜂在飞。我在煨桑的青烟里盘膝而坐，看着佛痴痴地走神。丝织的大佛在山风里微微鼓荡，金光与五彩因为光的折射变化迷离，闪闪烁烁如梦如幻，身处其中宛如远在天国，无法抗拒的召唤让我无言地依偎在佛的怀抱中。

　　隆务寺是密宗灵山，大净化地，瞻佛成为节日，是俗人心相，因而有官员来问前程，商人来问财运，学子来问声名，不一而足。尘世中人，见色生情，焉能似佛见色悟空，得大解脱。我只爱那寺苍莽雄浑，雪峰插云，经幡拂日，自称天籁。

　　恰巧瞻佛节到隆务寺，使我的福分。来时心中无碍，佛前参拜时，只一瓣心香，无所元，无所求，方得以与大佛慧眼相视，心有灵犀。

　　悟，只在一瞥之间。站佛礼毕，一年一度的盛事结束。硕大的佛像又被卷成一筒，在幢幡伞盖的簇拥下，绝尘而去。山坡上恢复往日的平静，僧人的身影在远远的山岗上晃动，逐渐变小，却并不消失，与山浑为一体。山坡上留下一双佛的慧眼，一直很大的苍鹰飞过，佛眼里留下鹰的影子。

                                                                
                                               二〇〇五年三月十日于六石佛斋